重庆的炉砖,或许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建筑工地上最不起眼的材料,堆叠在角落,灰扑扑的,沉默地等待被砌进某面墙或某段地基。但若你曾仔细观察过一块炉砖的纹理,会发现它的表面藏着这座城市独有的烟火气——那些细微的孔洞里,仿佛还残留着高温灼烧后的余温,混合着辣椒、花椒与牛油的气息。
炉砖在重庆的诞生,与火锅有着某种奇妙的相似。它们都需要经历烈火的考验。砖坯被送进窑炉,上千度的温度里,泥土中的杂质被烧尽,留下坚硬的核心;而火锅底料中的牛油与香料,同样要在滚烫的红汤中翻滚,才能熬出最地道的滋味。老重庆人说,早年间有些砖窑的师傅会顺手丢几块辣椒进炉子,说是“去邪气”,后来这习惯渐渐没了,但炉砖里总像带着点辣味。
重庆的砖窑大多依山而建。山城的坡坡坎坎决定了砖块的命运——它们要么被运往高处,成为某栋吊脚楼的基座;要么被填进低洼,铺成一条雨后不打滑的石板路。老工人讲,从前没有现代化机械,运砖全靠人力挑担。一队“棒棒”排成长龙,扁担两头挂满炉砖,从江边码头一步步挪到半山腰的工地。砖块相互碰撞,发出闷响,像一种独特的方言,只有重庆人听得懂。
炉砖的尺寸也暗合山城的脾气。比起北方规整的青砖,重庆的炉砖往往更厚实,边角略带粗粝。砌墙时,老师傅会故意留出些缝隙,说是“给热气留条路”。夏天暴雨,雨水顺着砖缝渗进墙体,又被重庆的烈日蒸出来,墙根下便常年泛着一圈白碱,像一道天然的年轮。
最有意思的是炉砖的“二次生命”。旧城改造时,拆下的老砖很少被废弃。有人拉回家垒花台,种上几株朝天椒;有人洗净了垫桌脚,说是比木头稳当;茶馆老板甚至会用半截炉砖压住盖碗茶的杯盖,砖块吸饱了茶香,久而久之竟泡出一层温润的包浆。某位写小说的朋友曾捡回一块有裂纹的炉砖当镇纸,笑称“这裂纹像嘉陵江的支流”。
如今越来越少的手工砖窑还在运转。机械制造的砖块整齐划一,少了那些不规则的气孔与微妙的色差。但偶尔在某个老巷深处,你仍能遇见一堵用老炉砖砌成的墙。砖缝里或许还嵌着几十年前的煤渣,手指抚过时,恍惚能触到旧日炉火的温度。
重庆人对待炉砖的态度,本质上是对待生活的方式——再平凡的事物,经了火,受了力,便有了值得咀嚼的滋味。就像火锅里煮到最后的萝卜片,早吸饱了百味,看似普通,却最是绵长。
